话说痴珠系正月念四日生。念三日,荷生就并门仙馆排一天席,一为痴珠预祝,一为小岑、剑秋饯行。是日,在座却有大营三位幕友:一姓黎名瀛,别号爱山,北边人,能诗工画,尤善传神,旧年替荷生、采秋、剑秋、曼云俱画有小照;一姓陈名鹏,字羽侯;一姓徐名元,字燕卿,俱南边诗人。这些人,或见面,或未见面,彼此都也闻名。这日,清谈畅饮,直至二更多天才散。
痴珠回寓,只见西院中灯彩辉煌,秋痕一身艳妆出来道:“怎的饮到这个时候?”痴珠携着秋痕的手,笑道:“你们闹什么哩?”秋痕道:“你早上走后,李太太领着少爷就来,等到定更,我只得陪太太吃过面。太太还自己点着蜡,行过礼,才走。说是明天一早就要过来。”痴珠向炕上坐下道:“我五更天和你出城跑了,凭他们去闹罢。”秋痕笑道:“我和你跑到那里去?”痴珠卸下外衣,说道:“到晋祠逛一天,好不好呢?”秋痕说道:“明天的席,我已经替你全办了。你懒管这些事,我同秃头三日前都办得停妥,不消你一点儿费心。”林喜端上脸水,秋痕将马褂搁在炕上,替痴珠拧手巾。秃头在傍边拿着许多单片伺候,回道:“县前街、东米市街及各营大老爷,都送有礼。”就将红单片递上。痴珠略瞧一瞧,向秃头道:“你们没收么?”秃头道:“武营的礼,我们通没敢收。只县前街送了两分礼,一是李大人的,一是替游大人备的;刘姑娘主意,李大人、游大人的通收了。”秋痕道:“李太太另外还送四盆唐花,十二幅挂屏,是泥金笺手写的,说寿文也是自己做的。我替你挂在秋华堂,你去瞧着,挂得配不配?”痴珠笑道:“他竟下笔替我做起寿文来,我却要看他怎说。”就站起身,拉着秋痕走。秃头、林喜忙端手照引路。
到得月亮门,见堂中点着巨蜡,两廊通挂起明角灯,还有数对烛跋未灭,便说道:“你们这般闹,给人笑话。”秋痕道:“这却怪不得我,都是李太太打发人搬来排设的。”秃头道:“李太太为着爷生,好不张罗,给小的壹百两银,吩咐预备明天上下的面菜酒席。刘姑娘一定不肯,叫小的送还他的管事爷们。”痴珠将手向秋痕肩上拍一拍道:“着,着!只是李太太现有身喜,何苦这样烦扰呢?”说话之间,已到堂中。见上面排有十余对巨蜡,只点有两三对,已是明如白昼。炕上挂着十二幅寿屏,墨香纷郁,书法娟秀,上首写的是“恭祝召试博学鸿词科孝廉痴珠夫子暨师母郭夫人四秩寿序”,下款是“诰封二品夫人门下女弟子游畹兰端肃百拜敬序”。因将序文念道:
“寿序非古也。”
说道:“起句便好。”又念道:
“后人袭天保箕畴之绪,或骈俪而为文,或组织而为诗。虽皇典重,无非谰语谀词。畹兰何敢以寿序进?且夫孝子之事亲也,恒言不称老;弟子之事师也,莫赞以一词。然则吾师固不欲人之以寿言进,畹兰尤不当侈然以寿言为吾师进。虽然,礼由义起,文以情生。畹兰于吾师,义有不容不为师寿者,即情有不能自已于出一言为师寿者。师听畹兰言,尚亦笑而颔之乎。师为屏山先生冢嗣。先生以名儒硕德,见重当途,海内名公至其地者,访襄阳之耆旧,拜鲁殿之灵光,门外屦常满。师少聪颖,为先生所锺爱。兄弟八人,禀庭训,均有声庠序间。而师尤能博究典坟,遍穷六艺,旁及诸子百家。弱冠登乡荐,遨游南北,探金匮石室之藏,尤留心于河渠道里、边塞险要及蕃夷出没、江海关防之迹。往岁逆倭构难,尝上书天子,有揽辔澄清意。格于权贵,游关陇间,益肆志于纂述旧闻,以寄其忠君爱国之思。故所学益闳,所著述益繁富。今夫水,掘之平地,虽费千人之劳,其流不敌溪曲,其用不过灌溉。若夫出自大河江汉,抉百川,奔四海,动而为波澜,潴而为湖泽,激荡暍洄,初无待乎人力。是何也?其所积者厚,所纳者众,而所发者有其本也。师之学术,汪洋恣肆,其渊源有自,盖如此矣。既而奉讳归,倦于游,筑室南白下,将灌园为养母计。不一年,寇起西南,蹂躏濒海诸郡县。师慨然复游京师,冀得当以报国家养士恩。卒不遇,乃赋西征。往岁返自成都,以江淮道梗,留滞并门。”
向秋痕说道:“叙次详悉。”又念道:
“嗟乎!震雷不能细其音以协金石之和,日月不能私其曜以就曲照之惠,大川不能促其崖以通远济之情,五岳不能削其峻以副陟者之欲,广车不能胁其辙以苟通于狭路,高士不能撙其节以同尘于流俗。师之艰于遇,嗒然若丧其偶,盖又如此。”
说道:“好笔仗。”又念道:
“比年身遭困厄,百端万绪郁于中,人情物态触于外,无以发其愤,遂一托之于诗。水过石则激,鹤戒露有声,鸿鹄伍于燕雀则哀鸣,虎豹欺于犬羊则怒吼,动于自然,不自知其情之过也。犹忆早岁侍侧时,酒阑烛叇,师尝语人曰:‘富贵功名,吾所自有,所不可知者寿耳。’又有句云:‘情都如水逝,心怯以诗名。俊物空千古,惊人待一鸣。’此其顾盼为何若!遭时不偶,将富贵功名一举而空之,至假诗以自鸣,吾师之心伤矣。畹兰少从问字,得吾师之余绪,犹斤斤自爱,何吾师年方强仕,慈母在堂,乃愤时嫉俗,竟欲屏弃一切,泛太白捉月之舟,荷刘伶随地之锸哉!此则畹兰所谓义不容不为师寿,情不能自已于出一言为师寿者也。师听畹兰言,尚亦笑而颔之乎?”
笑道:“也说得委婉。”又念道:
“师母郭夫人,《葛覃》有俭勤之德,《鼒木》有逮下之仁。吾师前后宦游,师母上事舅姑,以妇代子;下训儿女,以母兼师,族党咸称贤云。畹兰违侍二十年矣,去年夏五,重见于并门,吾师丰采,大非昔比。忧能伤人,竟有若是!乃者夫婿从军,畹兰率两男一女,寄居此地,天涯弱息,依倚之情,直同怙恃。窃愿歌子建诗,为吾师晋一觞也。曰:愿王保玉体,长享黄发期!”
念毕,又向秋痕道:“情深文明,我不料李太太有此苍秀笔墨。”
秋痕因指着四盆唐花道:“这也是太太送的。那边四盆西府海棠,是剑秋送的。那十二盆牡丹花,是池、萧两师爷送的。小岑送你一尊木头的寿星。荷生送你一把竹如意,十盒薛涛笺,一方‘长生未央’的水晶图章,一块‘万年宫’的古砖。心印送你一尊藏佛,一卷赵松雪的墨迹。掌珠、瑶华每人送你两件针黹。我都替你收起。”痴珠正要说话,秃头、穆升领着多人,送进十数对点着的蜡,外面响起花炮,一堆儿向痴珠磕起头来。还有颜卓然派来四员营弁,八名兵丁,都在帘外行礼。痴珠只得笑道:“你们起来罢。”又向李夫人派来的家人道:“怎好劳了你们。”这一班家人起来,和痴珠打一千请安,就也向秋痕打一千道喜。秋痕委实不好意思,只得说道:“难为你们替老爷费心。”痴珠早走出帘外,招呼营里的人。接着,秋华堂当差人等和厨房里的人,一起在院子磕头。痴珠含笑进来,秋痕站在帘边,就拉着痴珠向炕上坐下,笑道:“那边是你家太太坐位。”说着,就居中拜下去。痴珠忙站起身拉起,说道:“你怎的也这般闹?”秋痕道:“不过各人尽一点心罢了。”
两人看一回花,玉环也来磕了头,便携手回来西院。院里早排下席,是三个位。痴珠向炕上躺下道:“天不早了,差不多一下多钟,还要喝酒么?”秋痕道:“喝杯酒,也应个景儿。”于是恭恭敬敬斟上两钟酒安下,向着痴珠道:“你不起来,我又要拜。”痴珠带笑拉上炕坐下,吩咐秃头撤去席面,随便拣几个碟,几件菜,送上炕几。两人浅斟低酌起来。
次日,李夫人带着阿宝一早便来。荷生值办密折,不便出门。心印过来拜了寿,就回方丈。倒是陈羽侯、徐燕卿、黎爱山,来坐了面席;小岑、剑秋、子秀、子善、赞甫、雨农,是不用说了;武营中只有颜卓然、林果斋二人在座。余外,痴珠俱叫人远远的就挡了驾。
晚夕,卓然、剑秋、子秀、子善,坐了一席。小岑、赞甫、雨农和痴珠,坐了一席。里边是李夫人、晏太太、留太太、阿宝、瑶华、掌珠、秋痕,七人坐了一席。外面猜拳行令。里边是大营吴参将送来两个女尼,会耍戏法。只见两尼生得丰艳非常,带个徒弟,妖精一般。三位太太都不言语,掌珠、秋痕也不大理会,只瑶华尽抿着嘴笑。先前变出一盘桃,恰恰十五个,内外分尝,却是真的,已足诧异。停了一会,又变出三尾鳊鱼,俱是活的。以后要了十个品碗,排在地下红漦赑上,左五个,右五个,两尼分立,教他徒弟变十碗水来。那徒弟苦辞不能。右边女尼一掌过去,徒弟倒在左边,那左边五个碗却满满的水;又向左边来,左边女尼也给他一掌,倒在右边,右边五个碗也满满的水。于是两尼将水一碗一碗的捧上席来,给大家看,映着烛光,都碧澄澄呢。再排原处,教他徒弟收去。只见徒弟东打一筋斗,西打一筋斗,十个碗便干干的,并无一滴。大家骇愕,两尼自说是仙。瑶华大笑道:“只莫做唐赛儿便好。”李夫人招呼秋痕,请痴珠进来,给些赏银,——两尼怏怏而去——便向晏、留两太太道:“汉末左慈、于吉,原是有的。就是吞刀吐火,喇嘛本有此教。植瓜种树,眩人亦属寻常。只这两尼妖气满脸,我们远离他为妙。”两太太都道:“太太有见识。”瑶华道:“我只怕是《聊斋》上说的那个东西。”大家都说道:“可不是呢。”再饮一会,就散了席。
两太太先去,李夫人随后也走了。痴珠便唤掌珠、瑶华出来秋华堂。秋痕就也跟出,敬大家一轮酒。剑秋见秋香、秋英今天不来,问起瑶华,才知道秋香是正月十二陡然发起绞肠痧,医药不及,就死了。秋英也移了屋子。痴珠在东边席上,惨然道:“我怎的不知道呢?”瑶华道:“你不知道的事多哩。目今花选中贾宝书也走了,说是跟了一个南边的女道士做徒弟去。”小岑在东边席上道:“我也风闻有这事。”卓然道:“这事我知备细。宝书给望伯拖累,押在官媒家里。望伯没良心,上堂不敢认官,将开赌的事一口推在宝书身上。幸喜那承审官与宝书是旧相识,央着我再三求着上头胡弄局,把望伯做个平常人聚赌,打三十板,枷号一个月;替宝书开释,说是他假母开赌,与宝书无干,才放出来。”痴珠不待说完,便说道:“这承审官是个通人,你晓得他名姓么?”卓然擎着酒杯道:“他姓傅。”剑秋道:“不要讲闲话。往下说,宝书怎样出家?”小岑夹一片苹果,向卓然道:“这以上的事,我们通晓得。望伯因此破了家,如今还病着,怕是不起。”剑秋在西边席上,回过脸瞧着小岑道:“你给卓然说罢。”卓然喝了酒道:“宝书释放出来,没得去处,暂依旧日一个老妈。可怜大冷天,一个钱买炭也没有。还是素日认识的人帮他几吊钱,叫人和望伯商量,望伯分毫不肯答应。宝书灰心,趁他妈尚在枷号,私下跑到东门外玉华宫女道士处,求他收做弟子。”子善道:“不错,这女道士姓姚,系南边宦家姬妾,丈夫死后,为嫡出儿子不容,遂将自己积下的金银,买一小屋,改为道院,闭门焚修。后来遇个女仙,告以南边有十年大劫,教他向西北云游,可免大难。前年到了并门,适值玉华宫女道士闹事,被东门外缙绅撵了。大家见姚氏有些年纪,寓在优婆夷寺焚修,比本寺的姑子尤勤,所以延他主持玉华宫香火。是不是呢?”卓然道:“就是这姚主持。”剑秋道:“你讲宝书罢。”卓然道:“宝书的家,旧在优婆夷寺边,每月朔望,都去烧香。姚氏时常见面,见宝书回回默祷,是求跳出火坑。姚氏听了,就也存在心上。如今跑来投他,自然收了。不想他妈枷号满了,出来和姚氏要人,姚氏只得教他领去。宝书不愿,被他妈拉到宫门外,便要跳井。恰好我这一天,奉委前往章郎镇查办事件,路过玉华宫,见他们哭哭啼啼,一大堆的人在那里看。我叫人查问,才晓得就是宝书。我和宝书也有一面之缘,见他说得可怜,就到宫里面诘姚主持,洞悉底里。我便替他出了一百两身价,教宝书在我跟前受了姚主持顶戒。”
此时两席的人都是静听。听到这里,痴珠便拍掌道:“快事,快事!我要喝三大杯的酒!”忙得秋痕斟酒不迭。掌珠坐在痴珠身下,只怔怔的发呆,尽痴珠唤人取大杯,取酒,也不说句话。倒是瑶华唤道:“宝怜妹妹,你怎不斟酒?”掌珠道:“没人替我出一百两身价,给我当道士去!”瑶华大笑,把别话岔开,和赞甫、雨农又豁起拳。西边席上,子秀、子善也和卓然、剑秋抢标。以后两席合拢,又闹了一回楚汉争,就有三更多天了。
秋痕、掌珠连座,尽着喁喁私语。瑶华是个爽快的人,听了一会,便站起说道:“做个人,自己要有些把握。就如你两个,一个要做道士,一个要做侍姬,斩钉截铁,这般说便这般做!叨叨缕缕,讲个不了做什么呢?我要走,不耐烦看你们凄惶的样儿。”秋痕忙拉住。瑶华就和秋痕坐下,向大家道:“我是要从乐处想,再不向苦中讨生活。你想,天教我做个人,有什么事做不来?都和你们这般垂头丧气,在男子是个不中用,在女子是个没志气!我瞧着觉得可怜,又觉得可恼,所以要走。”大家都说道:“说得痛快!”此时有把雌雄剑放在炕上,瑶华便向痴珠说道:“你这把剑还好,我舞一回,给大家高兴一高兴。”说着,就仗着剑走下来。早见瑶华在灯光下,纵横高下,剑光一闪一闪的舞。以后灯火无光,人也不见,只有一道白气,空中旋绕。此时更深了,觉得寒光阵阵,令人发噤。突然听得瑶华道:“后会有期!”但见双影一瞥,两剑当的一声,委在地下——屏门外的人报道:“薛姑娘上车走了!”
两席的人恍恍惚惚,就如梦景迷离一般。痴珠定一定神,说道:“相隔只有五个月,他的剑竟比采秋舞得还好。这飘忽的神情,就和剑仙差不多了。”当下大家都散。
秋痕引着掌珠,重来西院,谈了一回。外面冷家的人,催了两三遍,掌珠才走。秋痕送出屏门,洒泪而别。——看官记着:秋痕与掌珠,自此就没再见了!掌珠是此夜听说宝书做了道士,又受了瑶华一激,便决意出家,和他假母吵闹几次,竟将青丝全行剪下。幸他假母是个善良的人,不忍怎样;二十七日痴珠出门谢寿,就听见人说,送入优婆夷寺做了姑子去了。正是:
豪情胜概,文采剑光。
妒花风雨,乃尔披猖。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