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以为这个题目太新奇吗?是的,我也觉得如此。我们知道在中国的女子学校里有烹饪一门功课,无非是照例的公事。做饭还要值得费精神去学吗?不必说男子是有诸多事情要干的,即是女子也认为这等学为“贤妻良母”的课程多无聊!况且人而学到做饭,洗菜,下厨房,仿佛已经是人生最没出息的事了。虽然古有易牙以调味知名,那不过是齐侯的弄臣,至今只有司务师傅们去祭拜他奉为祖师,在所谓士大夫们的口中借他的大名掉掉文而已。
然而伦敦却居然有厨工学校,而且布置得十分堂皇。它的校长还特为招待客人尝试学生们的割肉,调味的手段,不但不视为贱役,并且要学法文,学物理、化学等等课程,好造成现代的西方式的易牙。
题目是我起的,其实他们这所学校总名为威司敏司德专门技术学院,内分艺术科,土木工学与构造工学科,瓦斯工学科,建筑科,(包含测量估价等)另一部分便是旅馆饭店的专科学校了。各部分暂时不能一一详述,单选这最别致而比较少见的一部,把他们的学科,实习的种种情形写在下面。
据其校长郎博士(Dr. Long)讲,在伦敦这样的学校还不多。为什么他们特为设此班次?并不是专为吃好菜,更不是为的好玩,他们的校章开始有这样的话:
现在的疑问,一年比一年难于答复的是:“我们怎样给我们的孩子们想法子。”竞争变为过度的尖锐化,在许多职业中可以达到成功者是要有手艺的最高级,并且得经过科学的训练。所以明达的父母们在为他们的孩子们决定一种事业以前,须加意想想在职业的一切道路上有可能性的。
为的易于谋到职业,又为使烹饪科学化,他们创办了这个学校。自然在这里没有什么人生观,什么主义,理想,什么争斗的理论。这所学院,其目的原为使各个学生俱受过某种专科的教育,出外容易谋生。学烹饪的技术也是为解决生计。
他们的教务长,——一个鬈腮胡,红脸孔,大肚子的先生,——领着我们到课堂中去细看。这真是有趣味的功课,鲜嫩的番茄,豆荚,黄瓜,与诸种菜蔬如何切,如何叠,如何调味;生鱼一条条地在木板上,挑刺,去鳞;怎样做成种种吃法的小点心,卷皮,加油,包馅;甜食的花样更多;各种水果变成清汁;牛乳,糖,香料如何调制。分开部分,各自按时间去办。你们不要以为那是很容易的事,真讲究起来也颇费手。譬如中国菜不是分许多种类与许多地方的做法式样吗?
生火是分烧瓦斯与煤炭两部,许多穿白衣,戴白高帽的青年在熊熊的炉火旁边烧饭,若不是有人说明,想不到这是在一所学校里面。
当我们看到做甜食的一部,有个学生只是用手指将馅子动了一下,这位教务长立刻予以纠正。虽是小事,可见他们的认真。
每个学生每学期交学费二镑,一年三学期共六镑。这个数目,在国内等于大学生的一年的学费,然而比例起来在英国的中等学校中算是缴费很轻的了。至于正式大学生,一年的学费都是几十镑呢。
学生入学的年纪以十四五岁为标准,但稍大者亦可。其掌厨部的课目:烹饪实习十七点,烹饪理论四点,英文五点,算术三点,法文五点,物理实验两点,(皆每周的数目。)从礼拜一到礼拜五早九点至午五点半,除去午饭的一小时外,皆有功课。
第二部是饭店训练班,两年毕业。学生年龄的限制与掌厨班一样。功课是侍务实习十二点,食单理论五点,烹饪两点,英文与商业地理三点,会计两点,簿记两点,法文三点,西班牙与德文两点半,物理实验两点半,(每礼拜的数目。)上课时间与第一部同。
这学校中的两部分俱尽力用现代的设备,有冷藏室,肉类室,两个厨房与面类发酵室,食物室与用具储藏库,体操场与学生食堂,还有洗浴室,与分类的各库,有公共食堂,是预备全学院中的职教员,学生与外来人吃饭用的。第一年级的学生即以此为实习地。
除却正式学生之外,还有专为成年妇女们设的日班,授以烹饪的相当知识,可任家庭中的此项事务。另有旅馆掌厨班,全在下午两点到五点半,每学期收费一镑。学生卒业后持有学校证书,易于谋到相宜的职业。
夜班是为成年男女补习烹饪而设的,每晚六点到八点。十二个礼拜作一学期。所授课程学生可随意选习,三学期卒业。
连正班学生合算在内,入校不须笔试,但须先经校长审查合格许可后方能入校。
有人看到此处,当然要说,这不是奴隶养成所吗?那么,我们也可开办黄包车夫训练班,倒垃圾的实习所了。这不明明是教导孩子去服侍人?讲什么人类平等与打破阶级观念!——是的,我起初也这样想,厨工不过做菜还可以说得过去,至于训练好好的小孩子怎样送盘,推杯,要酒,要菜,西方人之无聊,会享清福,资本势力下的花样实在够瞧。但又一想,每个人在社会中若不能自己勤劳,一切织布,做鞋,那样事不需别人帮忙?横竖无论什么样的人必须互助,在社会中方能站得住。自然,吃饭要人伺候与人类平等的观念似是说不过去,然而如果一天达不到人类的真正平等,社会上如何能够立时废除这种畸形的制度?
西洋对于这类职业并不认为都是贱役。自然,他们在社会上的地位不及官吏,大学教授,新闻记者,律师,医生,然而在这多难的人类社会中向哪里去找,去抢,去用许多金钱弄到那些好地位?他们认为出劳力与手艺谋生,是凭自己的天赋力量与技能找职业,并非是专门给阔人们寻开心,当奴隶。“作工”,这个意义恰等于国内时髦名词叫做“工作”,绝不是“小人者役于人”的解释。谈到这里,我有点附带说明。就当我与友人下了公共汽车往这所学院去的时候,路不熟,向街头的一位老工人问路。承他好意领导了我们一程,道中他对我们说:“现在是失业了,”很牢骚,同时他从衣袋中将工人救济会发给他的维持生活费的凭单给我们看,并且指着其中的印花说:每礼拜可持此支几个先令,不过他的希望并不在此。因为一天无工可作,收入是当然少了;这么闲着力气,支维持费,他更不高兴。这是如何不同的观念!如在国内怕不是如此吧?又类如理发匠,中国向来是认为不是高等的职业,然而在英伦——不止此处——却认为是比较好的职业。饭馆侍者就名义上事实上讲,自然是替别人服务的,不过他们却不以为是没出息,奴隶的职业。现在还没有社会组织的根本改革,西方东方都一样还是有不平等的人类生活。如果说凡是这类的事情完全不要,我们要有我们的最高理想的社会制度,对呀,但那只是思想家或革命家去倡导去实行,如果一时办不到,而一般人还是得想法子吃饭,这就不能说为一般人谋一时的生计是绝对要不得的事。何况我们就事论事,他们——西方人眼光中的大司务与侍者并不与国内的达官,贵人,少爷们的看法相同。
不必过于跑野马了,社会制度是一个大问题,而生计困难也是现代没曾好好解决的大事。我绝不想去替守旧的英国人作辩护,更不希望中国也来创办这样的学校,——我们需要的技术学校多呢,数上二十样也数不到这两种!
我只是说他们的实在情形而已。
再回到本题。
所有一切应用的材料全由校中供给,学生须自备衣服,与厨房中各人用的小器具。午饭三器,学生吃一顿只付铜板三枚,这在伦敦是不可能的贱值。如在外面,三个铜板只可买两个面包而已。物理实习他们以为是重要课目之一,学生须自备抽水筒,实习用的衣服。
学校中有游泳池与游戏场,平日专供学生用的,夏天游客去者亦可借用。
清洁与秩序都令人十分赞美。类如冷藏室,洗濯室,化验室,无不俱备,其物理实习室的外面玻璃厨中罗列着许多小瓶,内里分类盛着厨房用的材料;如胡椒,芥末,面类,香料等,以备学生辨识与化验。其教室(专指教理论课目的)也与各大学的教室一样,并不寒伧。
自然这等学校是资本主义国家的产物,然而中国倒还没有完全走上英国资本主义的阶段,而贵贱贫富的观念在社会中比英国的社会也许还厉害点。不见“大人”们的颐指气使,“小人”们的奴颜婢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这些士大夫的观念至今还弥漫于一般人的心中。(英国贵贱的阶级观念自有其历史的政治的背景,不能说是资本主义的作祟。不过贫富悬殊,及于一般人的生计问题,这是从十九世纪以来日趋严重的实情)。
我们天天吵着要平等,要自由,这模糊难于解答的名词使人人憧憬,想往,而现社会的情况却一天天与之相反。就阶级观念一端而言,我敢确说中国社会比英国社会还重些。
看过这个学院的一部分之后,使我想到英国人处处科学化的精神,一方又想着这苦难的人类社会,失业易而谋业难,未来的改革究竟要走哪一条大道?
我没有这点希望,希望中国也摹仿人家办此等迂阔可笑(就中国说)的学校,然而要用物质建设救中国,却需要专门的技术人材。只有高深技术的理论家谈理析思是不成的;治水,造房,修路,制造种种物品,有科学的脑筋,熟练的手艺,方能措置裕如。中国人长于空想,短于实验,是的,我也是这样人群中的一个。但无论如何,将来的中国变到哪一步,这等人材的需要却是事实。现代,机器与人生简直是分不开,无论你是如何不高兴它,事实摆在眼前,哪能容你不管。所以科学化,科学的精神与科学的设备,在学校中,尤为重要。——自然我们还不需要这样做饭的学校。
这所学校的制度如何另是一端,单讲其设备与办法,所谓科学化,实可当之无愧。做一种小点心要从材料上作化学的试验,用瓦斯炉须研究物理的功能,从小事做起,从细处用思,不怕麻烦,不以为不足道,正与中国人好大喜功,清谈阔步的态度相反。
这是参观过这所特别学校的一点感想,下一次我另有一个题目,是《工人与建筑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