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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戏 换嫁衣 第五回 阳路狭更遭阴路狭 喜家既是恶冤家

第五回 阳路狭更遭阴路狭 喜家既是恶冤家

题词:

谁作孽,昔年曾把冤家结?今日萍踪合。堪叹勇猛豺狼,变作瓮中缩鳖。请君魂魄消君业,是路皆成狭。

——右调《薄命女》

话说花笑人连日缩头闷气,实难过度,只得出门散心。思量往乌家去不得了;思量往秦尤人家,又不敢去了;思量到城中旧店邻友处谈谈,又恐怕杨三来闹吵;思量仍到家中,又恐遇着大哥有拜望的亲朋。凄凄惶惶了半日,只得走到本境的土地庙中。庙主迎进,请花笑人坐下,惊问道:“嗄,如今是这样瘦了,难得到此,清宽心少坐。”边说话到此,边拿了一壶茶几出来,一面劝茶,一面说道:“贵宅上花大爷与花大娘,真个是福缘善庆。那花大爷向来做秀才的时节,就像观音一般慈悲自在,如今遇着一个善财童子化身的好苏爷,送了许多银子带回来,又赠了一个如花朵儿的二娘,生了一个似粉团儿的小官,阖家欢乐。更亏那花大娘,守了一夜孤凄做了奶奶。我看起来,以前倒也易守,这一夜儿辰光还难,若是见识略略差些,便丢掉了一天福气哩,惹人许多谈论。我见戏文中,朱买臣的妻子崔氏只差得一年,丢掉了一个状元夫人。那边的一年总还有老公在身边的,便守也不难,如今花大娘说丈夫没了,又肯死守。这一夜,又胜似那一年儿多哩。我又听见说,花大爷替花三爷寻亲,大娘要把岳家雅姿姑娘配与三爷。阿弥陀佛,这样人,来生去又是享清福的。”

那道人一句冷儿一句热儿,说了半日,只不说出花二是祸因恶积的报儿。

花笑人本无心出门,无可投处,走到庙中。又被庙主说了许多,浑身不自在。

出门到了乡学堂,先生不在,这个学生学得四句歌词儿,高声响唱道:“村里新闻真个新,讴歌不唱太平春。花郎妙计高天下,送了夫人又失银。”花笑人听了,只是叹气。走到家边,张一张儿,章喜中堂无客,又远远望见岳亲翁同岳大伯带一个小使,挑了盒子,慢慢踱来,笑人慌忙关了门锁,缩进自己门内,紧闭了门。

亲翁到内,文姿出来接着。未及叙话,花玉人已拜客回了,即与丈人岳东山父子作揖叙坐,各人通问寒温,自然留饭。叫义男买办酒肴,文姿安排烹饪。须臾排出,意在求姻,着实丰丰厚厚,款待二人。酒过数巡,文姿自己出来陪坐,说道:“雅姿妹妹年已长成,应该论聘了。”岳东山道:“要寻一个稳实忠厚人家,一时不能对目,故此延挨。”文姿道:“我家三叔,年纪只比妹子大了两岁,为人本分质实,姐妹同门,岂不是相当抵对?不必另用冰人,只女婿与我作主,聘金自厚,嫁送不争,岂不是好?”岳东山满心欢喜,满口应承,只教择日发礼,毕姻便是。

花笑人在门内听了半日,心中想道:三弟呆人,倒安安稳稳了,我有一天伶俐,反弄得这般光景。见外边酒完散别,到床上叹息片时,忽听见外面一片嚷骂之声,哭天哭地。吃一大惊,起来张看,原来是丈人秦和晋同婆子来吵闹,要还女儿。花玉人忙忙出来,作揖恕罪。秦和晋道:“还不知大伯荣归,未及趋贺。但不知令弟何故将小女卖与商人?”花玉人道:“舍弟不才,卖了房下,叫商人来抢,不料竞抢了令爱去了。乞亲翁亲母少坐,待学生赔礼。”那秦婆哭了又诉,诉了又哭,骂个不了。文姿只得安排酒肴出来。玉人陪亲翁,文姿陪亲母,执壶把盏,多方解劝。那秦婆口口声声要秦老告官。花玉人只得进内,拿出三十两银来,付与秦和晋道:

“这银子是学生代舍弟作孝顺之意的,还求亲翁亲母包容含忍。”那穷老夫妻见了三十两银子,口中渐渐放松,被玉人与文姿搓挪出门去了。

花笑人在门内又懊恨了一场。只见昔年店中打闹的云管家走人中堂,对花玉人叩了一个头,呈上大红帖子道:“云老爷来拜花爷。”玉人看了帖,忙忙出来迎接,那云爷早已下轿,二人拱揖进内,登堂作揖。云上升道个“轻造勿罪”,花玉人道个“有失远迎”。二人坐下,各通了问安款曲。花玉人问道:“仁兄到宅未久,何敢烦劳匆匆下顾?”云上升道:“一则踵门叩谒,理之当然;二则闻知济宁州久缺州官,愚兄凭拙抱愚,即当上任。想济宁是水陆冲衢,州务必是烦难的,求贤弟前去相助办理,足见结义深情。”花玉人道:“未知苏盟兄处何如?”云上升道:“已曾拜过苏盟台,他道内任清平,可以不劳贤弟了。”花玉人道:“弟本庸驽,蒙仁兄伯乐之顾,敢不效劳?但目下因三舍弟聘娶在迩,不及同行。乞宽期两月,小弟自当趋赴贵任也。”云上升道:“如此足感高情。愚兄在敝衙恭候。”二人说妥了,花玉人自然设筵款待。少顷,酒已完备,入席。席中饮酒言谈,不必细述。

且说花笑人在门内听看仔细,想道:这人是我对头,原来与大哥结义,做了济宁知州。想我妻卖在济宁,若得他稍稍借力,夫妇可以重圆。我昔年与他结对头冤家,如今是欢喜冤家了。心内想,肚中饥,闻得香喷气的酒馔,口中垂涎不住。

直到黄昏,外边酒散,早已打扫一间卧房。花玉人同云上升人房,促膝谈心。

文姿又安排些酒肴,叫三叔拿去与二哥。花笑人垂涎已过,偏又吃不下了,身中不觉发起一阵寒来,战得不住,手足如冰,眼睛不动。花隽人慌忙报知哥嫂。花玉人叫文姿快做芎汤,自家急急去看,已是上路的了,只有心腹还是热的。芎汤做到,灌了几口,才见鼻息中微微有气。守到更深时,不见苏醒。玉人同文姿回房,便吩咐三弟与义男守着。

且说花笑人阴魂,缥缥缈缈走到乌心诚家边,门外张看,只见白氏摊着八封银子在桌上,称称看看。笑人认得是卖嫂的银子,意欲前去夺他,被乌心诚走来,只得闪过罢了。又缥缥缈缈走到杨三家边,门外张看,只见柳氏拿一个肚兜走出,八封银子在桌上,称称看看。笑人认得分明是自己肚兜的银子,一脚跨进了门,把手去抢,又被杨三从房中走出来,只得缩退闪过罢了。又缥缥缈缈走到一个村中,见一所庄院,墙内楼前,种有许多花木。只见园门半开,将身挨人,走到楼下,在窗前张看。见自家妻子秦氏,与张洪裕并坐一床,说些情话,又说些苦话。半晌之时,有一个大脚的婆子,面粗貌丑,急急走进门来,看见秦氏,便一掌打去,骂道:“狗婆娘,人家讨了你这样淫妇,勾引家公,只怕把家公的头儿钻进里边,磕着你的骚处,你还只是不快活哩!我看你弄杀我的家公,如何了得!”只见张洪裕忙赔笑脸。那丑妇人又把秦氏一掌。花笑人愤不过,意欲奋身人内夺了妻子回家,被一只狼牙狠狗高声乱吠,扑上要咬。笑人惊慌,忙飞跑出,喉中略略有声。隽人急忙取来热汤,大大灌了数口,花笑人方才起身,此时已是五更天气。笑人醒来,灯影之下见三弟坐着,又讨芎汤吃了两碗,渐渐觉有精神。

玉人挂念,一早起来看望,只见笑人已醒。文姿也随着进房。笑人见了大哥大嫂,连叹数声长气,把适间出去看见银子与看见秦氏这些事体,说了一遍。玉人道:

“愚兄回来,本欲兄弟怡怡,一家安乐,奈你做事丧败人伦,灭绝天理,愚兄所以不睬也,只要激发你改行为善。如今梦魂所见,无非是冥申报应,毫发不差。你若从今改过,我便为你另娶一房弟妇也不为难。你若依前不改,这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了。”笑人道:“弟罪万千,自今痛改,不必言矣。另讨弟妇,弟亦不愿。昨日闻云爷是济宁知州,前所买弟妇,正是济宁富商号张洪裕。但乞大哥转托云爷,求其缉访,将秦氏押送归还弟,夫妇重圆,弟死亦瞑目矣。”花玉人道:“你爱妻如此,难道愚兄独不爱妻?为何设计卖嫂?”笑人道:“弟已知罪,总乞哥哥宽宥。”玉人道:“这不难。”随即出外到云上升卧房中,一面坐谈,一面想道:卖嫂错卖妻之事,难好直说。

只说道:“家下有一件不幸之事,敢求长兄周旋。”云上升道:“贤弟有何不幸?”花玉人道:“二舍弟岁年囊乏,一时失志,将弟妇秦氏卖与济宁富商张洪裕为妻。今舍弟念妻,几不欲生。乞长兄看小弟之薄面,到任时即行稽查,速遣张洪裕送归弟妇。”

“小弟愿还身价,使舍弟得以夫妇重圆。不特舍弟焚顶,即弟亦感二天矣。”云上升道:“无不尽心。”

花玉人留云上升盘桓数日。云上升因任期迫促,不敢久留,饭后,只得拜别。

云上升路上想道:原来花笑人之妻已卖往济宁,今又在我治下,足见天理昭彰。

此后,花玉人兄弟相好如初。笑人饮食调理,渐渐身子复旧。正是:

受苦受甘皆自作,报深报浅总分明。

且说云上升上任之后,一日撒签一支,差一名皂快,吩咐道:“缉访寓商张洪裕,拿来见我。”那皂快领了签,在城查缉,果然访着。次日升堂,拿到官前。云上升问道:“你可是张洪裕么?”那人答道:“小的正是章红雨。”云上升又问道:“你可曾讨南京句容县秦氏为妾么?”章红雨道:“小的原讨一房妾,是白氏,不是秦氏。”

云上升道:“她前夫可是花笑人么?”章红雨道:“不是花笑人,她前夫是乌心诚。闻知白氏在家与花笑人私通,故此乌心诚卖与小的为妾的。那讨秦氏的张洪裕,小的尽知。他居住在乡,离城颇远,系是小的妹夫。那秦氏现与小的妹子不和,老爷若要拿他,小的愿与公差同去。”云上升道:“既如此,可立刻起身,速去拿来。”章红雨同公差领签出外。

云上升想道:可恨花笑人,淫了柳氏,又淫白氏,使乌心诚夫妇分离,诚可痛恨。

若不是玉人盟弟的情面,永使他夫南妻北,方快我心。退堂不提。

未知后来秦氏得以归还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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