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狂欢”大概到了尾声。昨天到“城里”溜一趟,看见有些机关和公司门前的临时点缀已经被无情的时光老人打上了“两讫”的印记;最可叹的,是那些五颜六色的壁报,廉价墨水写的怪漂亮的庆祝“胜利年”的文章,都被浓雾(且不说风雨)漶化为一片模糊,简直比大麻疯脸上搽脂粉,还要难看些。
这里,本该算是乡下的,但自从成为“文化区”,也就别有一番风光。不知怎的,总不大顺眼。这几天来看见的人儿,不是獐头鼠目,阴森可怕,或者,蜂目而豺声,骄气凌人,那便是愁眉苦眼,——至少也是没精打采,假颜强笑,童养媳似的;我在学校时代就没有遇到这种“气象”!两三年来,老在所谓“上层”的圈子里混,今回算是开了眼界,当真是“教化”之道大大的有了进步。
新年应有的点缀,这里什么也不缺少,——包括了公开的和秘密的魔鬼式的狂欢纵欲。在这上头,我又不能不谢谢F,他已经成为识途的老马。昨天晚上九点多钟,F忽然光顾“蜗居”,见我对灯枯坐,似乎十二分“同情”于我的“寂寞”,便好心安慰我道:
“许多人总以为从里边往外调,而且把丘九们作对象,似乎是不大有面子的事;不过我就觉得此中也自有乐趣。这里的人儿,到底是血气方刚,不大喜欢转弯抹角,——就是坏,也坏的干脆些;你经过一个时期,就可以知道我这话不是瞎吹的。像你这样的经验手腕,一定可以把他们打发得服服贴贴,再没有人给你气受。”
我笑了笑,我明白F所谓“他们”指的是这个区域内的“牛首阿旁”,其中的小头目,却也已经见过了一次。“不要给我戴高帽子了,F,”我懒懒地说。“碰壁也碰够了,哪里还说得上打发人家呢!不过有一点,反正我的工作可以不同人家发生什么人事上的纠葛,所以我还能放心。”
“当真,有一个疑问老梗在我心头:干么调了你这么一个工作?你这样的人,干这种比较机械的工作,未免是大材小用了,可惜!”
“啊哟!又是高帽子,F,你今晚怎么干起帽子店的掌柜来了。我喜欢这工作。每天看几封信,比看小说还有趣。我这人,脾气又躁,嘴巴又笨,搁不住人家几句好话便连东西南北也弄不清,——从前是做一天,担一天心。现在派了我这件只要对付白纸上黑字的工作,我真真十分感谢咱们公正贤明的长官,知人善任!”
F笑了笑,但随即表示了诚恳的态度说:“你跟我闹这外交辞令,太不应该了。你我又不是泛泛之交。……”“那么,我谢谢你对我的期望,”我拦住了他再往下说,抿着嘴笑。
他似乎有点扫兴,黯然半晌,才又说道:“今夜上有一个晚会,照例热闹一场,我劝你也去。”
“哦,还有晚会。可是干么没听见说起?”
“这是不公开的,”他神秘地笑了笑,“平常也时时举行,不过今晚特别热闹些。今天我介绍你去过一次,以后你……”
“谢谢你。——”我又打断了他的话。“可是我今晚不想去。”
“去呀,反正是解个闷儿。”
“当真不能去。”
“哦!是不是你还有工作?这里的信可不少,我知道;然而搁这么一两天,要什么紧?何况明天是星期。”
“倒不是为此。我怕见陌生人。”
“哈哈,那才是笑话了:赵小姐怕见陌生人!”我也觉得这句话应付坏了,但不能不将错就错:“说真话,是怕见面生人。这是工作上的关系,上头这么吩咐,我怎么敢不服从命令?”
“这也不过是官样文章,你何必认真。”
“小心一点,总不会出毛病。”
“那么,你算是我的朋友——不,就算是我的亲戚,今天刚从城里来玩一天,这可不碍事了罢?反正晚会就是晚会,大家胡闹一通,说你是张三也行,李四也行,谁也不会来根究你。”
话已到了这个地步,再推诿也非“待人接物”之道,我只好同意。
但事后,我是真心诚意感谢着F的,他给我开了一次眼界。
原来这所谓“晚会”,——哼,辱没了这名儿,怪不得F说这是个“秘密的”!那种喧闹而色情的空气,我就受不住;从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儿。我躲在一个暗角,差不多眼观鼻,鼻观心,学起坐禅来了;尽量避免引起他们的注意。
幸而那一个接连一个的“节目”实在太“精彩”了,那些馋猫和馋狗都把全神贯注在不怕羞的“表演”上了,疯狂地笑着嚷着,无暇旁顾。当所谓“小上坟”上场的时候,突然一片掌声,还夹着有人尖着嗓子叫“要命”。啐,这哪里是做戏!我仿佛还认得出那个鼻子上涂着白粉的丑角就是早上开纪念会时站在台上痛哭流涕,好像只有他是“埋头苦干”只手擎起了抗战建国的大事业似的!
我再也呆不住了,觑空儿就悄悄地溜了出来。
街上冷清清,寒雾钻进毛孔,我一路打寒噤。但心头却有一团火。“那几个女的,也真是活丢人。”我这样想。“但是我能原谅她们。只是那些英雄们,——哼,他们还是被指定了‘岗位’,要在青年学生群中起什么‘模范作用’的呢,真见鬼!”
忽然我觉得有人跟在我背后。怪了,难道又是老玩意?我快跑几步。背后那位也学样,步声朴朴的响得很。“这才是笑话了,连尾随的ABC似乎也没学会!”我心里一边想,一边再跑快些。这可发生怪事中的怪事了,那家伙似乎跑不动,竟在后面直着嗓子嚷道:“慢一点呀,喂,同志,喂,姑娘,等一等,等一等!”
我站住了,回头看,这到底是什么鬼?
那家伙拚命跑几步,居然赶到跟前了,满身酒气,斜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我猛然记得这是刚才在那见鬼的“晚会”中见过的,光景也是一位负有“岗位”任务的“模范”家伙。
“干么?”我没好口气地问他。
“哈哈,你是问我么?——干么?哈哈,回头你自然知道啦!”那家伙气咻咻地说,脚步歪斜,半真半假地想扑到我身上来了。
我连忙退一步,转身就走,一面说道:“别认错了人!”
“哈哈,我么?”那家伙追上来,醉的连字音都咬不清。“呵,你是哪一班的?怎么没见过?站住!咱们到一个好地方去玩儿——玩儿!”
现在完全明白了,这是一个烂醉了的色鬼。我不再理他,脚下一用劲,快跑起来。前面不远就是我的寓处了,我不怕,跑得更快些。
“站住!——命令你,站住!”从后面来的声音几乎是狂吼了。“再不站住,我就——照家伙!怕不怕一家伙打你个半死……还不站住?”
我略一迟疑,但是马上又跑起来。
距离是更远了。当我闪进了我寓所的门框,开了锁进去的当儿,还听得他在狂嚷:“看你跑哪儿去?老子认识你!”
我定了神以后想道:“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无奇不有!”
于是我又想起在所谓“晚会”里活丢人的几个女子实在是可怜得很的!
但是那晚上的所谓“晚会”中,却也遇到一个颇有人气的人儿。大概也是躲避的缘故罢,她坐在我旁边,而且刚巧在一根柱子的后面。最初,老是从眼梢飘过一眼来偷偷地瞧我,后来便正面朝我看了,那半开着的露出一排细白牙的小口,显然是在引导我先开口,或者找机会她先来搭话。
第一句是自言自语这么开始:“唉,真头痛!”
我微微一笑,用眼光回答她:可不是么!
“该有十一点钟了罢?”这是第二句。
我瞧一下手表,但是光线不好,没看清,就答道:“差不离。”
“熟人不很多罢?”她看出我从没和谁交谈过。
“全是不认识的呢。”我抿嘴笑着回答。
“哦,那么,你——嗳,是哪儿来的风,把你吹了进来了?”
她微笑。
我也笑了笑:“是被一个亲戚一阵风似的撮了来了。”
那时,场中正轰起了震动墙壁的笑闹。她皱了下眉头,轻声说,“当真不成话,”于是又靠近我耳边问道:“你在哪一个学校?”
我摇了摇头。她惊奇地向我瞥了一眼,又问道:“那么,是做事的罢?”
“对了,担任点文字工作。”
她沉吟地点头,忽然又问道:“亲戚是谁?”我随便诌了个名氏。她侧着头皱眉,似乎在思索。我又解释道:“他是做生意的。和这里的人有来往,这就相熟了。一个糊里糊涂的滥好人,喜欢凑一下热闹。你瞧,这里也实在没个好玩的地方。他听说有晚会,便一阵风似的撺掇我来瞧一下。”
“瞧一次也好。”她笑着说,却又正眼看住我,似乎还有什么话。这当儿,有人在远处不知嚷些什么,她似乎不安起来,便悄悄地踅到别处去了。
后来就没有再看见她。再不多工夫,我也就溜出那会场。
这是昨晚上的事。谁知今天我又在一家小饭店里碰到了她。那家小饭店,事实上是点心铺子,或是更正确的说,便是豆浆油条的摊子。当真想吃一顿“饭”的人,是不会光顾这宝贝摊儿的,虽然它也有什么“猪油菜饭”之类。
标准的四川式的竹屋(我想称之为“棚”,更觉名副其实),标准的抗战以后“新发明”的三火头的“植物油”灯。光线是不会好的了,但是来吃豆腐浆油条的脚色,有没有光亮,倒不在乎。我吃完了一份,正打算再要一份的当儿,这才“发见”她也在这儿,我和她是背向背坐着的。
两个人同时用眼睛打了招呼,而且同时微笑,似乎说:哈,你也来了么?
她把身子转了个方向,很亲热地偎在我肩头问道:“吃完了没有?你进来的时候,我就看见,觉得是你,——果然是你!”
“哦,可是我的眼睛真不行。”我摸出钱来,唤那店家。
“算帐。是一起的,够么?”
她看见我要会钞,似乎颇出意外,但也不和我客气,只笑了笑,说一声“怎么倒是你先来请客呢!”
从饭店出来,觉得外边反而亮些。我们并肩走着,谁也不问谁要到哪儿去,只是沿着汽车路向没有人家那一头走。
“今天没有工作?也放假罢?”她先开口,好像已经知道了我是干什么的。但她的眼光却是那样温和而坦白。“放不放假,于我无所谓,”我含糊地回答。“反正事来了,就做;做完了,爱逛就逛,再不然,就是睡觉。”
她笑了,却又喟然说道:“这里哪有什么可逛的!住久了,简直闷气。”
“哦,不过,也许是我呆的日子不多,还没感觉着呢。”
“你几时来的?”
“才不多几天。”
“以前在哪里?”
“在城里。”我回答时,偷偷地注意她眼睛里的表情。
“哦——可是我也不喜欢那城里!”她忽然感慨起来了。“你觉得怎样?我认为四川这地方,没有一处中我的意。”
“呵,可是四川的风景是好的……”
她急不及待地打断了我的话:“这又当别论。我不是指风景,也不是指其他的自然环境,而是社会环境——”
“要这样说,”我瞥了她一眼,故意顺着她的口气试她一试,“不一定因为是四川,也不单是在四川,你才感到不乐意罢?”
“对啦,——”她的脸色异常阴暗了。她回眸看着我,那眼光也是阴凄凄的;她低了头,自言自语地吟哦道,“天地虽广……”
我凝神静志,一眼不转地瞧住她,等候她说下去。然而她抬起头来,惨然一笑,改口道:“也许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各人有各人的,——人人不相同。”
“也未必然。”我再试她一试。“小的地方不同,大的地方却相同。我们是同在一个社会里,呼吸着同一的空气,而且又是同一辈的人!”
她很用心在听,她的眼光在我脸上转了两次,但是她终于不说话,只轻轻地抓起我的手,柔和地握着,……
这时我们已经走了好一段路,离有人家的地方更远了,前面是一片旷野。暝色四合,寒风刮在脸上也觉得不大好受了。
我站住了,用征询的口气说道:“我们回去罢?”“回去——好!”她像是从沉思中惊觉。向四边望了一眼,然后又说:“一会儿就黑了。对啦,回去。可是,你住在哪里?
我送你到家。”
“那又何必。我认识路。”
“不,自然不怕你迷路,”她放低了音调,“为的是天就黑了;这里,晚上,一个女孩子走路,往往会遇到意外。”
于是前一晚上的经验又活现在我眼前了,我这才知道那不是偶然的事,竟已成为经常;我觉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但还不露声色,故意开玩笑说:“那么,你不是女孩子,难道是男孩子么?”
“我跟你不同!”她说,但又立即转口掩饰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些。”
我也不再固辞,由她送。我们都不说话,脚步加紧了。
快到寓所的时候,我打破了沉默:“你的家在哪里?”
“我就住在校里呀。——我没有所谓家。”
“不是那个,我是问你的老家。”
“哦,那是远着呢!”她苦笑着说,“我要你猜一下。”
但是我没有依她猜,我指着前面道:“这就到了。现在你可放心了罢?咱们过一天再见。谢谢你送我到家。”
她好像不曾听见我的话,挽住了我的臂膀,只是走。
到了门前,她这才顽皮地笑着说道:“你瞧,人家送情人也不过如此。”却又不待我开口,便接着说:“你好意思不让我进去坐坐么?你也得体恤你的情人,他也该累了。”
我当然请她进去坐坐,虽则我猜详不透她的用意。
在房里坐定以后,她朝四下里看了几眼,喝着茶,笑了笑,却又十分正经地对我说:“不知怎么,昨晚上一见你,我就爱了你。现在是更加爱你了。以后我有工夫就来看你,要是你不讨厌的话。”
我也笑了:“我偏偏讨厌,你又怎的?”
“你骗我。知道你是骗我的!况且,你就不欢迎也不成了,是你自己引我来的!谁叫你和我认识呢?”她说着又笑了,娇憨地缠到我身上来。
我也渐渐觉得,她这故意开玩笑的背后,潜伏着什么东西。她的声音笑貌,说是做作的么,却又分明是那么天真而热情,这从她的眼光里就可证明,但即在这同一的眼光中仍然有些闪烁不定的异样的情绪,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干么你不开口了?”她仰脸,目光灼灼地看住我说,“你在想什么?不喜欢我顽皮?难道顽皮一点不好么?一个人应该时常笑,找机会来笑,创造出笑的机会来。是么?怎地你老不开口呀!”
尽管她这么说,但是她的眼光却有点阴凄凄了。我忽然像看见了她心里的秘密,就脱口说道:“你问我在想什么。我想:我仿佛看见一个寂寞的孩子对着镜子在自言自语,……我又记起了从前读过的一篇小说,有一个孤独的女孩子,天天请人代写一封情书,然而这些情书只给她自己看,她那情人,根本是她幻想出来的……”
我没有说完。因为现在连她的脸色也突然变得阴凄凄了。房内静得可怕,我们四目对视,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我们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其实连彼此的姓名还没问过,然而倒好像大家已经看见了对方的心事:这就是我和她那时的奇特关系。而这一奇特的关系,就使得我们不愿再讲泛泛的客套,却又未便立即倾吐心里的隐曲。
后来还是她叹了口气道:“让你这么一说,倒勾的人家心里难受。”
我苦笑了一下,还没开口,她又说道:“可是为什么你有了那样的想法?”
“因为我们是同一辈的人,”我打定主意要和她做好朋友了,“我们都会有寂寞的感觉,都需要安慰。刚才我那些话,是说你,但也有我自己在内。如果那个对镜子说话的女孩子就是你,那么,镜子里的一个,又是谁呢?——我希望她不会仍旧是你!”
“嗳,不会仍旧是我么?”她望了我一眼,忽然笑了,“不可能的。那还是我,不过,也有你!如果完全不是我,那又有什么意思。”
“这是再好没有。”我说着,轻轻抓起她的手来,合在我的手掌中间。
以后,我们就谈些本地风光,她忽然叹气道:“一言难尽,反正你眼不见为净。读什么书,我老早就想走了,可是也不能随你的便呢!”
“哦,为什么不能够……”
“一则是无家可归,”她愤慨地抢着说,“二则也无事可为;三则,唉,——不用说了,你不在学校里,倒也省了多少是非。”
我也不再往下问了。她是处在怎样一个境遇,我已经猜想到大半。
临走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还没知道我姓甚名谁,她说她叫做N,——又问我的;我略一迟疑,就把姓名告诉了她,——反正她迟早会知道的。
我把她来和六七年前的我自己相比。时代不同了,这个女孩子居然还能对付,足见比我强些。然而她的前途恐怕也是更困难些。
说来好笑,自己的“命运”还不知怎样,却又替人家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