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做了两个小灵魂的母亲,J也做了两个小灵魂的父亲了。妻还勉强把为人母的责任敷衍过去了,只有他做一个小灵魂的父亲的责任还没有尽,又做了第二个小灵魂的父亲了。
产后的J夫人脸色像枯叶般的闭着双眸昏沉沉的睡着。不单再无能力看顾S儿,就连新生下来的小女儿她也无力看顾了。每天成了一种习惯要母亲抱着才睡下去的S儿,到了午后的一点钟该是他午睡的时刻了,他哭着找他的母亲。
“S儿要睡了吧!”J夫人听见S儿的哭声,微睁开她的眼睛叹了一口气。
“T!你抱他到外边玩去。睡着了就抱回来。”J叫他的表弟T把S儿抱出去。
“不!不出去!啊!妈!妈妈!”S儿在T的抱中拚命的挣扎。
“抱他到这儿来吧!叫他睡在我旁边吧!”J夫人再叹了一口气。“一边一个了!”她再望着她的丈夫惨笑。
“使不得,使不得!医生说,你这两三天内身体振动不得,也不可过多思虑。S儿睡在你身边时,你就要翻这边,转那边。万一在产褥中发生了什么毛病怎么好呢!现在已经不得了了!莫说别的,你病了后医药费就不容易筹,你再病不得了!由他哭去,听S儿哭去吧。”J虽然这样的安慰他的夫人,但听见S儿的哭声心里也很难过,觉得S儿怪可怜的。
结果S儿还是睡在J夫人的身边了。她虽然闭着眼睛,但分娩后的二十四时间内完全没有一睡。
最初哭的是小哥哥,妈妈忙翻转身来搂着他,引他睡。小哥哥才睡下去,小妹妹又哭起来了,妈妈又忙翻转身去看小妹妹,喂奶给她吃。小妹妹吃奶吃睡了后,小哥哥醒来摸不着母亲的胸怀又哭起来。哥哥的哭声把妹妹惊醒了,于是兄妹一同哭起来。在产褥中的母亲到这时候真是左右做人难了。
最可怜的就是S儿的断奶没有断成功。在妊娠期内没有奶的时候,他每晚上要含着母亲的乳才睡下去。现在有小妹妹了,母亲有了点奶了,他便和妹妹争着吃,平时就营养不足,并且在产后很衰弱的J夫人的身体终敌不过他们小兄妹的剥削了。
因为妻的分娩,J向学校请了一星期的假。在这一星期中日间看护S儿由他完全负责。一星期的假期满了,要到学校上课去了。他上课去后,小兄妹两个的看顾责任完全要由J夫人一手兼理了。J夫人也知道这星期非起来劳动不可,所以两三天前她就离开了产褥。
星期二的下午四点多钟,J由学校回来,还没有进门就听见里面小兄妹一同在合唱般的痛哭着。平日他回来一定看见T抱出S来迎他的,今天也不见了T的影子。他才踏进门,小脚的单眼婆婆抱着S儿慢慢的迎出来。S儿在她腕中拚命的挣扎,哭着呼妈妈。
“T呢?”
“老爷没碰着他么?太太有点不好,他到学校叫老爷去了。”
“太太怎么样?”J不等单眼婆婆的回答,忙跑向里面的房里去。S儿看见父亲不理他更狂哭起来。
小妹妹倒在母亲的身旁不住的哀啼。J夫人闭着眼,张开口,呼吸很急般的,她像很担心睡在身边哭着的小女儿,但无余力去看她了。
“你怎么样?身子不好么?”
“头痛,发热!”J夫人叹了口气,“眼睛也睁不开!”
J把掌心按在妻的额上,就像按在盛着热汤的碗背上一样。
“这还了得!产褥期内的体温高到这个样子是很危险的!这非快些请医生来诊不可!但是医药费呢?”J站在床前痴想了一会,这种危险的病状告诉妻不得,没有医药费的苦衷也告诉妻不得。他听着他们小兄妹的哭声和妻的病状,双行清泪不断的滚下来。幸得J夫人闭着眼睛没有看见。
营养分缺少,睡眠不足,产后的思虑和劳动过度的J夫人终惹起产褥炎这种危险的病症来了。
J跑到书案前把书堆里的“家庭医药常识”那部书抽了出来,翻开妇人产科那篇来看。默念了两三回觉得妻的病状有些像产褥炎,有点不像产褥炎。他愈查看医书愈不得要领。他只注意到这一段“……若体温过高,为预防脑膜炎及心脏麻痹起见须置冰囊于病者之额部及胸部。……”
“莫说我们家里没有这种时髦的东西,作算有时,在这地方这时候也买不出冰来。”J想了一会拿了两方手帕浸湿了冷水,把一方贴在妻的额上,一方贴在妻的胸口。冷湿的手巾贴在胸口时,妻的呼吸更急激了些。
他在瞬间决意请医生去了,——不能再吝惜那五块钱的诊察费了。他忍着眼泪打开衣箱,他捡了几件见得人的衣裳——妻的唯一的蓝湖绉棉衣(她的嫁妆)和文华绉裙,S儿的一件银灰色湖绉小棉袍和自己的一件旧皮袍,用一个大黑包袱把这几件衣裳包好了就急急的出去。
他本想把妻手指上的定婚戒指取下来,但又怕她伤心,所以终没有取,把这几件衣裳来替代了。幸得妻和S儿是很少外出的,她自知命鄙,很自重的不到外面去,也没有人来看她;所以她这件比较好一点的衣裳也只锁在箱里没有穿的机会。
J出去的时候,小妹妹像哭倦了,睡下去了。只有小哥哥还抱在单眼婆婆的腕中,看见父亲不理他就出去了,又悲哭着追了出来。
医生来了,诊察的结果,说是急性肺炎——产后睡眠不足,受了寒气生出来的毛病——不进病院是很危险的。
“进院要多少使费,先生?”
“分三等,三元,二元,一元。三等病室恐怕住不得,因为病人是产后的人,要看护周全些,不能进一等病室也要进二等病室。”
“小孩儿怎么样?跟母亲进院么?”
“雇个奶妈吧!”
“……”
单眼婆婆到这时候竟流出眼泪来了。
J送妻进了院后,买了一罐“鹰牌”的炼乳和一个喂牛奶的玻璃瓶子回来。小妹妹像饿得厉害了,不再专拣母亲的奶了。他抱着小妹妹喂牛乳给她吃时,小哥哥在旁边也哭着说要吃。J忍着眼泪把小妹妹交给T抱着,他只手抱着S儿坐在他膝上只手拿着玻璃瓶喂奶给小妹妹吃。
冒失的单眼婆婆重重地把房门推开,跑了进来,轰的一声把小妹妹吓哭了。
“什么事?”
“老爷,房主人说,这个月的期限又过了四五天了,至少前个月的租钱要清算给他。”
J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妻进院的钱还不知向什么地方筹措呢。
小妹妹还在不住的悲啼,大概她找不着她的妈妈哭的吧。爸爸和哥哥的眼泪都给她引诱出来了。